A级草饲羊肉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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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A/AO] The 20th (18,尾声)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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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4修正:捉虫。


第18章(尾声)


绿叶低垂在石碑前,纯白色的百合沾着新鲜的朝露。雨停在不久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息。忍足收起一柄黑伞,颇为温和地看着石碑上的照片和文字,脚边一摊水反着他的倒影。人去世后变成一排排整齐的石碑,给亲人在定期到访中留下点精神寄托。忍足对于这件事很克制,先前仅在特定日子过来悼念,聊以排遣内心的积郁。他这次破了例,还捎带来两位同行者——迹部和景明父子俩都穿着黑西服系全黑的领带,正端正地站在他身后。景明犹豫地抬起眼皮,迹部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两三下,孩子的视线移回忍足后背。

忍足慢慢蹲了下来,皮鞋踩进泥泞里。姐姐笑得温婉漂亮,和记忆里她总是神采飞扬调侃自己的模样大不相符;忍足这个做弟弟的很了解乃姐的脾气——她大概宁愿让这种颇具欺骗性的日本式笑容流传后世。小朋友的眉眼遗传到了她的基因,曾经无数次让忍足产生心酸的错觉。旁边的姐夫意气风发,脸上呈现忍足初见他时的神采。他郎舅二人师出同门,姐夫医术高明为人宽厚,对待所有病人一视同仁。对于忍足这位师弟兼内弟,他不吝啬每一次能够施予提点的机会,俩人在咖啡馆共享过不少愉悦的医疗探讨和人生相谈。

他们一家三口是忍足心中永远的痛。他怨自己的无能为力,心口的那道伤疤一辈子都无法痊愈。忍足被梦魇纠缠的那些夜晚,迹部抱住他说没关系,你不还有我呢。他突然想起姐姐走之前的日子,她拜托自己收养视若珍宝爱若心肝的女儿那个黄昏,忍足至今也猜不透她是下定决心不计代价为夫复仇因而要尽早想方设法让女儿随母姓以便撇清关系不以孩子的前程给大人陪葬,还是早已对自己之后的不测有所预感故而提前托孤,又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她还抓起忍足的手,轻声说其实姐姐也放心不下你,这么多年始终孤零零一个人。当时忍足喉咙一哽,故作镇定地说我不有你和小朋友呢,这还不够?别瞎操心。

后来姐姐随姐夫去了,小朋友也离开了,他的借口成了无稽之谈。忍足本以为自己会渐渐油枯灯尽,然而世事难料——这个残忍的世界竟然把他心中唯一的珍宝推了回来,迹部还和从前一样无条件爱护他,吻着他的头发说我会给你一个家,他在听到这话的一刻终于放任自己留下了泪水。在迹部的鼓励之下,忍足决定亲口把结婚的消息带给姐姐一家。姐姐如果还在世的话,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给予他们祝福——她总是希望自己好的。

忍足平静地望着照片里的姐姐,想象着她生前的措辞和口吻。你们在那里过得还好吗?我前些日子回老家看望爸妈,他们比我记忆里苍老了许多。爸爸还惦记着你们当年那桩事,我知道你最看不过他自责,把你会说的话都告诉他了。你大可放心。

我前几周受了点伤,不过已经康复出院了。当年修改血检单的某君彻底疯了,这是你念叨的因果报应,还是你真的言出必行做了鬼也没放过他?那个老馒头馅儿的儿子不久前也做了小馒头馅儿,想着应该告诉你一声。得知他业已病入膏肓之时,我一瞬之间觉得自己当日所为纯属多余,但我不后悔推他一把跌进深渊,从来也不,只是遗憾你的遗作因这档破事无法得到发表。你不会怪我吧?

——姐,我要结婚了,和自己在心里装了二十年的人。你那么聪明也早猜到了吧,我心里一直只有他。大概神明觉得揉搓我已经揉搓够了,终于把他还给了我。可惜没办法介绍给你们认识了,他虽然平时端着架子,其实很好相处的,你一定会喜欢他。

……从今以后我就不是一个人了,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阳光从乌云后面露出来,忍足的指尖抚过石碑上的照片,心里落下最后一个字。他在阴影里站起来,如释重负地转向身后,地面上的水潭快晒干了。迹部朝他伸出手,景明也跑到他身边。这回忍足没有犹疑,他拉过迹部的手,三个人的背影作别了墓园。

 

他们跌进机场的怀抱里,连空气也充满了离别的味道。行李在履带上慢慢滚动,海关边检仍是万年不变的公式面孔,免税商店的招牌和货架反着过分明亮的光。一架架飞机在玻璃落地窗外起降,周围的面孔和语言突然之间变得丰富起来,自动门开启又合上,贵宾休息室的平行灯光落在面前的地毯里。

谦也指着按摩椅和淋浴室发出庶民式的大惊小怪,景明已然取来一托盘爱吃的点心,大吉岭在桌面上升着热气。迹部躺进真皮沙发里闭目养神,脑袋歪在忍足肩膀上找到合适的角度。手里的杂志翻了一页,不时抬头确认显示屏实时更新的航班信息,忍足俨然一副对这种候机环境习以为常的样子,以扑克脸完美掩盖他也是才开了眼界的事实。

飞机在空中展开羽翼,起落架在隆隆的发动机声中收起。颠簸后进入平飞状态,景明拉下舷窗的遮光板,热毛巾擦过手,熟练地叽里咕噜三言两语向空姐要来一杯无酒精饮料。谦也被弯腰报出自己名字的空姐吓了一跳(“忍足博士,您晚餐的主菜想要用什么?”),菜单上的法文像鬼画符一样令人毫无头绪,翻到后一页才恍然大悟日文对照的存在。空姐笑吟吟地端来一杯蔬菜汁(一瞬间还以为是乾让侑士安插的托儿,惊出一背冷汗),谦也在屏幕上随便挑了部电影播放,没到五分钟便失去了兴趣。他瞪大眼睛研究座椅控制按钮,好容易才调整到舒服的位置,视线游移到斜前方并排的某两人,指节无意识地敲着被铺了白色桌布的小桌板。

忍足对于飞机没什么好感,外甥女的事故之后更是避之不及。他登机后笔直地靠着椅背,一动也不动。座椅中间的扶手突然被迹部抬起来,左右耳塞分别塞进他俩耳朵里。面前的大屏幕播放起最新上映的文艺电影,一条深色大毛毯罩住他们,迹部整个人几乎倒在忍足身上,两颗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偶尔贴着对方耳朵窃窃私语。

谦也起身钻进景明的小空间,把他往宽敞的座位里侧挤了挤,遭受了小孩堪比他爸的眼神攻击——这爷俩长得太像了,时常令人产生荒谬的错觉——谦也故作镇定地揽过景明的肩,冲侧面二人的方向抬起下巴,“侑士和你爸,平时在家也这样?”

“怎样啊?”景明莫名其妙地问。

“算了,你一小屁孩不懂。”谦也叹了口气。

景明不满地挑起眉毛,强烈抗议这种以偏概全的行为。他转而想起什么,右手托起腮帮子, “话说回来……有一晚爸爸出去参加鸡尾酒会喝多了难受,第二天早上我在侑士房间里看到他。当时我便觉奇怪,后来一段时间内每天早上和金毛分别去男女主人套房门口蹲点暗中观察,想看看他们俩到底会一起出现在哪个房间,结果每次都还是一边一个。我好失望,也就不了了之了。”

面对景明的惊人发言,谦也不禁微微张开嘴。他权衡逞一时口舌之快和被半路扔下飞机的利弊,还是决定把男女主人套房之间八成有完美伪装成壁橱之类的暗道这一推测吞进肚子里。

食物的余香飘在过道里,机舱内的灯光调至睡眠模式。忍足和迹部前往洗手间更换了睡衣,踩着拖鞋回到座位,俩人的座椅已在空姐的帮助下组合成双人床。谦也敲了敲前面景明的座位,发现孩子已经戴上眼罩进入梦乡,这回连吐槽的对象也没有了。生物钟处于东九区白天毫无睡意,显示屏各种颜色的光映出他消遣的神情。那厢迹部的脑袋枕着忍足摊开的手臂,俩人贴着额头聊了几句,紧挨着对方闭上了眼睛。四周的声音被拧小了音量,飞机穿过云层,他们在睡梦中跨越了欧亚大陆。

 

舷窗外的景色变了一个样子,滚轮撞击地面,飞机慢慢降落。到达大厅通透明亮,陌生的异国语言往耳朵里灌。等候多时的司机接过行李箱,私家车带他们前往伦敦郊区的迹部大宅。精神一路的谦也开始被时差折磨,直到进入又一座奢华的迹部汉宫也毫无实感,被礼仪端正的佣人径直领到房间补觉。景明沿着旋转楼梯上下跑动,和每一位来往佣人热情打招呼。佣人的整齐问好掷地有声,视线未在新晋“女主人”身上多停留半秒。迹部带着忍足穿过长走廊,神采飞扬地介绍每一处细节,他们经过一扇雕花门时停住脚步,迹部脸上闪过一丝怀念的表情,反手拧开了门把手。

一间熟悉的儿童房在眼前露出原貌。复古的雕花纹样比比皆是,伦敦塔桥模型和双层巴士玩具立在书桌上,帕丁顿熊压着一本彼得兔故事集,古董床头灯发出昏黄的光。迹部读出了忍足眼底的惊讶,“咱家那间儿童房是照着这间装修的,当时第一次回日本长期生活,母亲怕我住不习惯,原封不动地把这间屋子搬了过去。”

 “这样啊。”忍足拉起深红色的床帘,柔软而厚实的质地。

“不要对着一张儿童床露出变态的表情。”迹部坏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

忍足牵开嘴角,望着玻璃展示柜里迹部小时候的照片。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金色的发尾从马术帽底下钻出来,下巴优雅地扬起来,颇具英伦小绅士的风范。

“在想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忍足的眼神软下去。

“早记不清了。”迹部嘟囔说。小时候顶着一张足够西方的面孔,却仍然因为东亚血统被嘲笑,在网球场上一个人跌倒爬起,站上顶点成为孤独的王者。那时的他还没有遇见忍足,虽然拥有桦地这样衷心的追随者,但尚未懂得陪伴的真正意味。

“说说你自己吧,每天和你那傻弟弟扮医生玩儿呢?”迹部好笑地反问。

“谁会玩那种小学生的游戏啊……”忍足耸耸眉心。

迹部懒得和他对付,反正心里已然认定了这一事实。他拉开玻璃展示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饼干盒,掀开本地风格十足的盖子,厚厚一叠年代久远的莺色便签条映入眼帘。忍足的瞳孔微妙地放大了,迹部把便签条全部抖落在床上,一张张捡起来辨认内容。

“不要,谦也好容易来一趟东京,说好带他出去玩儿的。再有,部长开会,我去算什么事儿?我才不去,你带桦地吧。——O-O”

“你就建个号陪我玩嘛!我可不要再跟菊丸两个人形影相吊了。竟然还把他认成了你,丢人呢!——O-O”

“别提了,岳人那家伙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到我家,每次被我赶去睡地铺还要来。不过你要愿意的话,下次赏脸来我家寒舍坐坐呗?怎么也得给我个亲自下厨孝敬一下的机会不是。——O-O”

忍足低低地笑了出声,眼眶有些湿润地盯着皱巴巴的便签条。他回忆起迹部当时不无嫌弃的脸,却想象不出迹部把便签条收进饼干盒的样子。他们遥远的少年时代,那个没有画上句号的夏天,树梢上挂着残缺的花香。

“怎么还留着这些?”忍足的声音有点变调。

“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当时把它们全留在了这里,想着以后回来终老。”迹部淡淡地回,“现在不一样了,到时候一起带回东京吧。”

忍足垂着眼睛说好。他们抱着饼干盒回主人套房,行李箱已被架起来摊开。淋浴房的水流不疾不徐,镜子上结了一层雾。忍足的手指穿过迹部的头发,吹风机烘着周围流动的空气,一个吻在最后落到发顶。迹部扯过忍足的脖子往下按,热量攀附在皮肤表面,倒进床铺后反倒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们只是四肢缠在一起,安静听着对方的心跳。迹部盯着侧面的雕花床柱,想到从前在这里抓着手机辗转反侧的夜晚,手臂在忍足后背收紧了。

 

用过午饭进了城,伦敦直至此时依然冰凉的风砸在头顶和肩膀,不可多得的阳光一点点钻出云层。迹部的面孔完美融入这座城市,忍足倒成了远东的外来客。迹部大方地拉着忍足的手,迎面走来无数对情侣和朋友,男男女女同性异性,伦敦人对别人的私事永远抱持着分寸极佳的漠不关心。饱受时差折磨的谦也不停打哈欠,被景明拖着往前艰难移动,经过一个又一个红色电话亭,双层巴士从身边疾驰而过。远方传来大笨钟悠扬的钟声,游船在泰晤士河里缓慢摇动。

他们未在游客亲睐之地流连,海德公园里择一处草地躺下,晒日光浴的当地人散落在四周。一群白鸽笨拙地寻找食物,撞进手捧面包屑的景明怀里。谦也在步行之后清醒过来,本能想在异国他乡找忍足说话,看到他哥枕在迹部大腿上,俩人眼神一刻不离地黏在对方身上,进行旁若无人的脑电波交流。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从随身包里掏出几袋苏打饼干(止吐用),单方面加入了景明的儿童嬉戏项目。

夜幕对伦敦张开怀抱,鱼鳞般的灯火落入泰晤士河,他们站在河畔眺望远处转动的伦敦眼。忍足的侧脸落在迹部眼底,他的鼻梁上晕着微弱的光色。迹部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未付诸实施的表白计划,如今只想一笑了之。他覆上忍足常年冰凉的指尖,团在掌心用力揉了揉,感受到了零星半点的暖意。忍足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对他笑,迹部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踏实。

 

隔天忍足早早醒了,往乱翘的头发喷上迹部为他定制的精油护发喷雾,将自己装进迹部为他安排好的萨维尔街定制款里,落地镜映出他脸上如少年般忐忑的神色。平驳领垂下来,单排三粒扣的马甲,衣襟下摆修了边,剪裁修身挺拔。两条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抚过顺滑平整的面料,熟悉的体温隔着真丝睡衣辐射过来。迹部得意洋洋地看着镜子里亲自监修的作品,理了理忍足衣襟下那条冰帝的旧领带,竟和崭新的晨礼服完美融为一体。Something New,Something Old。

“怎样?”迹部贴着忍足耳朵问。

忍足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好贵。”

迹部哈哈一笑,拧着忍足转过身来,比划过肩膀和收腰的线条。这次定制时间稍有些赶,且几乎没有试穿修改的机会,亏得忍足的身材标准如模特外加迹部自己每两三天便视频电话跟进修改细节,直到现在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他拽过忍足的手腕,“你要喜欢的话,再定两套带回去。出国参加学术会议之类,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不用,回头到时候又舍不得穿。”

“有什么舍不得?上次新买给你的睡衣也没穿几次,本大爷小时候给你那件就那么好?”

“我这么多年都穿习惯了。”忍足有些心焦地解释,“而且,真的很舒服。”

迹部拨开他的刘海,心软得一塌糊涂——这个又念旧又死心眼的笨蛋啊。忍足瞳孔里的薄光有些闪烁,生硬地催促迹部去换衣服。一室的纱帘被拉起来,迹部重新站回镜子前的时候摇身变成平时的样子,连微微翘起的头发丝也神采奕奕。他的西装剪裁更繁复,也配了内搭马甲,领口绣着斜纹。忍足展平他的衣领边角,像以往那样吻上迹部的额头,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挠在心口。迹部偏头看到镜子里的忍足和自己,俩人站在无言的默契里。

私家车完全不像外表那么古董,座椅舒服极了,空调吹着恰到好处的暖风。后座车窗漏了条细缝,窗外景色不断向后倒退,灌进来的空气从树林的清香变换成了海水的咸味。迹部把公证结婚的地点定在了海边,海浪一段段地拍打着白崖下的砂石滩,映日溅起的水花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私人海滩上没有游客,脚下卵石如同人工铺就,通往一座白色的海滨小屋,佣人们拎着打包好的行李往里搬。景明对这座陌生的海边小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踩上木板台阶四处张望。忍足出神地盯着屋檐下悬挂的风铃,在拂过的风中留下一串清脆的声响。

“这是莱昂家的海边别墅,Something Borrowed。”迹部的手揣在兜里。“注意到了吗?白色的墙,蓝色的窗框——这就是《赎罪》最后一幕的取景地。”

“什么?”谦也迷茫地睁大了眼睛。他难得一见穿西装,领带扎得整整齐齐,看上去还挺像模像样,然而抛出的问题并未得到解答。

“我们会在这里住吗?”景明迫不及待地问。

“你和谦也叔叔就住今天一晚。”迹部拉过忍足的手,对景明答道,“然后你陪他北上,他在剑桥开完会后,你们就可以一起去玩了。”

景明失望地趴在栏杆上,抬头看到前方状况外的谦也,于是冲他在空中挥起小手,狡黠地说后面一周请多多指教啦。谦也后知后觉即将和缩小版迹部相处一周,脊背莫名爬上一阵凉意,努力回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雾蒙蒙的天空完全变亮了,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微风润着他们的脸颊。公证人已等候在约定地点,向新人行过标准漂亮的礼。忍足和迹部站到他的左右,谦也和景明分别列在俩人身后。迹部在婚姻的坟墓里走过一遭,上次举行的盛大婚礼轰动全城,世纪联姻为噱头的标题占据了各大报纸首页。这次与其说是一场婚礼,不如说只是简单的公证仪式,除公证人外只有他们四人在场,一群白鸟在身后振翅飞过。海天一色——Something Blue。

公证人宣布仪式开始的时候,海浪的声音一点点变轻了。忍足和迹部隔着一人身位的距离,望进对方瞳孔里的自己,空气里仿佛浮着彩色气泡。忍足的刘海被风吹得有点乱,迹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俩人始终在原地站得笔直。誓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被念出来,他们的口型郑重地随之变化,从此与对方结为伴侣,彼此相爱和珍惜,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不,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忍足在心中默想。他的身体里流动着迹部的血,热量从血管涌上来,他们永远都陪伴在彼此身边。他无法再一次失去他了。迹部一瞬不瞬地盯着忍足,按照公证人的指示牵起他的手,交换了事先备好的印章对戒,固定在宣示所有权的无名指。勾在一起的指尖许久才分开,眼里的湿润让世界有些模糊。

“你们可以亲吻对方了。”公证人说。

迹部站近忍足一步,确实地接近了他。眼角细微的鱼尾纹,鼻尖上的白色绒毛,呼吸拍在对方脸上,迷迭香的芬芳钻进鼻腔里,唇色比任何时候都透亮。着迷地感受了会儿爱人的气息,迹部往前凑,忍足几乎在同一时刻移动了,鼻梁轻轻撞在一起,好像莽撞而青涩的少年。迹部的眼底浮现笑意,他停在一寸之外的地方,不再动了。这回忍足找到他的嘴唇,柔软的力量压了上来,所有的感官神经聚集在了那里。

第一次,他们在亲吻的过程里闭上了眼睛。

时间不再正常流逝了,大脑处于一种既混沌又清明的状态,许许多多的画面不成段地闪回。他们从亲近到疏远,熬过无数难以入眠的夜晚,以为伤痕累累的灵魂已经死去了,心脏却在重逢的那一刻鲜活跳动,从疏远再回到亲密无间。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如此呼喊——然后终于再度活了过来。恍惚间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两个少年:一个微微扬起下巴说,我呀,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过平静的日子;一个若有所思地盯着对方,泰然自若地把这句话像钉子一样锤入了自己的心脏。

Find you, love you, 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

看到对方睫毛的弧度,以及眼眶里聚集的水汽,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变得多余。听到公证人对于他们这对伴侣承认和祝福,唐突的哭声突然毫无征兆地撞了进来。为数不多的所有人将目光移向哭声源头的谦也,景明一脸嫌弃地掏出手帕递过去,谦也抽泣着说了谢谢。公证人倒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光是慈祥地注视着他们。忍足少见地没有发表吐槽,反而真诚地笑了出来。他和迹部十指相扣,斜在石滩上的影子也挨在一起。景明扑进他们俩的怀里,仰起小脸表达喜悦,周围是风和海浪的声音。

 

月明星稀,海平面和天际线在漆黑中相会,一丛丛的海浪卷向岸边。露台上点了一盏小灯,发出黯淡的光亮。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动,在晚风中奏出协调的乐曲。

迹部伏在忍足身上,脑袋贴着他浅橄榄色的胸膛,手臂上一滴薄汗滑下来。忍足的脸有点红,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身体在麻木中慢慢恢复知觉。他下意识地抚上迹部的后脑勺,怜爱地揉了揉那丛金色的头发。迹部从忍足身上翻下来,大脑像从空白中缓了过来。他在忍足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俩人仍然紧紧挨在一起,交换着温暖的体温。

忍足拽过被踢到一侧的毯子,盖在他们身上避凉。迹部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一种奇妙的感觉升上来。这一天显得格外漫长,白天的公证仪式历历在目,却又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他们现在是一对被承认和祝福的爱人,回日本后还会办理伴侣证明书。迹部本来对形式上的东西嗤之以鼻,上一段婚姻连婚礼都让他没有任何实感,只是顺着前妻心意和社交需要实现最光鲜的场面。但今天那个不能更简单的仪式,他却险些落下泪来,终于明白了那段誓词的真正含义。他现在最清楚不过忍足想要什么,这个笨蛋从小就只想被心爱的人套牢而已。

晚上洗完澡出来,忍足倚在露台栏杆上看星星。迹部绕到后面贴上去,把忍足圈在木栏杆和自己之间,故意用下巴蹭他的脸颊。忍足笑着按住迹部的手,眼底映出闪烁的星星,他感叹说这里好美。迹部说你喜欢就好,双手在忍足的腰间收紧了。忍足转过身,仗着微弱的身高优势捧起迹部的脸,他们俩在好看这件事上分不出上下。他盖住他的嘴唇,口腔里都是对方的味道。迹部把忍足带到柔软的床上,床单微微发凉,交握的手漏出热量。

迹部侧了个身,发顶停着忍足的手。他感到自己退化成了小孩子。过去二十年摸爬滚打吃了满嘴的苦,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机器,他站在至高的顶点俯视众生,所有人都指望他、崇拜他、依靠他,没有人好好爱惜他,更没有人在他带倦夜归时听他说话。迹部其实不怕孤独,但他知道心里有所着落是什么感觉,一度体会过被忍足珍视的感受,就再也忘不掉了。

这些年他脸上再没有过笑,不痛快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只有忍足,他想到那时自己是如何绝望地把饼干盒藏进儿时的别墅里,想着这辈子拥有的怕就只有这些便签条了。他还想到病床上的祖父,吊着一口气的老爷子已意识到孙子对于此事无法消解的怨恨,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叙述。迹部那时尚未知晓过去的真相,但面对祖父的追问他平静却残酷地扔下这么一句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想共度余生的爱人,托您的福,我一夜之间把他们都失去了,事到如今连个影子也找不回来。那是他对祖父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今经历的分离和痛苦都无所谓了,他终于把最重要的人找回来,他想要的东西已经握入手中了。

“以后为了我好好活下去。”迹部抓过忍足的手,“你看,我为了你不也熬过了这么年。”

“你说对了,我得感谢你。支撑我挨过这么多年的,除了我们的回忆,就是我还有可能见到你、还有可能和你一起生活这一丝微薄的希望。我要是跟了别人凑合过,就是亲手连这点希望也掐灭了,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忍足的下巴搁在迹部的头发里,轻描淡写地说。现在这样挨在迹部身边,他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下半辈子,再做我的小景好吗?”他吻着迹部的发旋。这是他最心爱的小孩。

“你上次当孩子的面说漏了嘴,景明不还被你弄糊涂了么?”迹部回。

忍足低低地笑起来,笑到后来声音有点哽咽,迹部没有抬眼确认,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本来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叫罢了,迹部小声嘟囔。忍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了。合着外面的海浪声,他们一起进入有对方的梦里。

他们在海滨小屋住了七天,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早起在七姐妹山上看完日出便向南极目远眺似乎永远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晚上躺在浅滩看星星,烧烤架在露台上冒着滋滋的白气。他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床铺是一艘海面上摇晃的小船,爱人的声音是孩童的摇篮曲。更多的时候,他们沿着望不到头的海岸线散步,高高低低的白色浪花拍打着黑色礁石,似乎是想与比奇角一较高下,悬在空中的气泡折射出金色的阳光。先是迹部追着海浪跑,忍足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他抱回怀里,后来俩人一起拉着手冲向迎面而来的巨浪,被浇了满身的水珠,相视而笑逃回岸边,拨开爱人湿了的刘海,印下情不自禁的吻。没走多远又继续反复,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偶尔彻底被海浪吞没了,忍足本能转身想逃开来,被迹部从后面不容反抗地扣进怀里。全身都湿透了,头发狼狈地粘成一团,却觉得对方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大海和天空消失了,瞳孔里单单映出爱人的脸。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想共度余生的爱人。

END

 

 

 @小咩 :感谢耐心阅读到这里的你!想表达的都写在文里了,未来可能会有薛定谔的管家/景明视角番外,但正篇到这里就完结了。这篇故事埋了很多前后呼应的细节,仔细读的话每次都能找到新的东西。每条评论我都有看,看到有人在认真读它很开心。欢迎投喂我们任何感想和喜欢的片段,你可以收获双倍的回复w如果你是在很久以后分享完这个故事,我也会非常愿意倾听你的想法,因为这是目前为止对我最重要的故事。谢谢陪The 20th走过来的所有人,希望下一次羊肉铺上新还能看到你:)

 @孤悬 :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应该猜得到这个爱情故事背后隐藏着一场惊天大案。而这个惊天大案,部分情节来自于真实案例(狗头)。写成犯罪小说才是我这个黑心老板的本意,而写成爱情故事我也很苦恼啊!连载版到此告一段落,不排除日后再修的可能。届时本铺将广而告之,欢迎再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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