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级草饲羊肉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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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A/AO] The 20th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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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自从外甥女走后,忍足脑海中的时钟永久停止了。他的生活回归单调,每天机械地重复着诊疗义务,偶尔因小病人送上的手工折纸和感谢卡片又变回几秒活人。他对于下班回家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隐隐害怕回到那个必然空无一人的屋子。日历上的数字变成无意义的循环数列,他站在今年的末日格子里,独自一人在厨房解决掉保鲜盒里的晚饭,客厅里的挂表在无声中滴答作响。

他把盛着残羹剩饭的保鲜盒丢进水槽,同其他玻璃盒子撞在一起,在哗哗的流水声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泡沫从他的手指间钻出来。仿佛例行仪式一样,完成对这片狼籍的预处理并把一切都放入洗碗机并启动后,他熄灭了厨房的灯,来到玄关柜前,一如既往地盯着姐姐一家三口的合照发呆。

画面里的小朋友刚满一岁,乖巧地躺在妈妈怀里。旁边是病床上的姐夫,他那时已饱受病痛折磨脱了相,躯体活是一皮包骷髅让人怀疑会不会下一秒就被被褥压死的程度。但他们三个人对着镜头笑得那么开心,是忍足见过最幸福的三口之家。是不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任何困难都可以共同克服,就不会有对命运不公的无谓怨恨,只有对相伴左右的珍惜?那么如今你们终于重聚于纯洁与永恒之中,是不是每时每刻也如此刻幸福快乐?忍足的手贴着相框,抚过相片的指尖细微颤抖。他抽出一张纸巾(是姐姐生前最喜欢的一款,她没忙晕时总会随口建议有呼吸道症状的病人试试这款她亲身试过在春秋换季时不易造成鼻周皮肤敏感泛红的纸巾)借着手上残余的一点湿气仔细抹干净相框表面新落的几片灰尘,再转过身,留下背后的一片漆黑。

忍足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外甥女生前长居的儿童房。屋内摆设如旧,和小主人在世时别无二样。他不忍移动这里的一草一纸,甚至时不时过来寻求慰藉——无论你解读为怯懦也好,自私也罢。忍足躺进对他来说未免过于小巧的床铺,手里捏着叠下班前刚印好还残留些许油墨和静电气息的论文,一只残留着洗衣凝珠气味的泰迪熊安静地倚在他身侧。床头阅读灯作为屋内的唯一光源投下柔和的光线,全直线的轮廓以及现代感十足的哑光碳黑色与此屋内其他家具格格不入,一看便是自他处临时搬来。

不知为何,他今天难得无法集中注意力。潦草翻过几页论文,笔尖和纸面僵硬接触,回神时发现所圈点皆非重点,便干脆宣告放弃。他抬起头,瞥见书桌上摊开的检查报告,陷入了沉思。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在值班时经手一位未及做术前四项的急诊病人,术中双层手套不慎被戳破,手指被扎出血。术后不久病人的补检查结果出来,他被告知进入HIV窗口期。得知情况的时候忍足很平静,表情没有太大变化,摆摆手让前来沟通的急诊科同事离开,并不忘叮嘱一句请不要告诉谦也。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病床上的姐夫——到后来免疫系统被彻底侵蚀,如一根疾风暴雨中摇曳的残烛,熬过生命最后的日子。他还想起病床侧的姐姐,那么美丽高傲的姐姐,慢慢地、一点点地憔悴下去越来越像个游魂。她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地盯着监测仪,微弱的折线起伏最终趋于直线。她把白被单盖过姐夫头顶,嘴唇干燥得起了皮,紧握拳的掌心被指甲割出了血。

姐夫感染的过程和他如此类似,同样是在手术台上——动刀途中接触到病人血液。只不过他们一个是被明知而放任,一个是纯粹意外。或者真的是意外吗,忍足想,指不定自己该算是遭了现世报,冥冥之中神明在审判他、惩戒他,以让他切身体验悲痛往事的方式。但他认真考虑过,如果这回真中招,他倒也可释然——孩子死后如今这世上唯一他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已不复存在。

然后他在公园里遇到了景明,并在转天收到阴性的检查报告。

忍足的生活在那一天起了变化。景明好像天使一样,让他再次感受到光明,暂时忘却过往的阴霾。不得不承认,他和孩子交往时不可避免地存了私心,他靠着那张宛若复刻的脸庞聊以缓解自己心中如同肿瘤终末期剜骨剧痛,孩子提及爸爸的只字片语也让他心跳微妙加快——本以为它早已死了,胸腔内的一切跳动,只是从生理意义上勉强维持生命机能。然而面对当下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不由得欣喜又惶恐: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还沉睡着求生欲在为他拼死拼活吗?

他回忆起他们曾经亲近的日子。他对于他没有任何保留,将真实的自己交付出去也无妨。迹部推开他虚掩着的那扇心门,堂而皇之地在各处刷上自己的印迹,不放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让他懵懂的情感生根发芽。但他最终没能如愿留在他身边。迹部出国后,他们的联系越削越薄,他拼了命地想抓住他,却终究只是徒劳。夜晚的手机屏幕不再被点亮,斟字酌句的邮件石沉大海。孤独和辛苦是人生的常态——也许他太贪婪了,早该停止奢求。

直到他重新见到迹部,在阔别整整二十年之后。

本人总比新闻报纸里的影像鲜活。他的脸棱角愈发分明,眉眼依然英气逼人,眼角虽隐约有些鸦爪爬过,却意外为他平添了几分魅力。忍足的办公室门前,他们一脸俨然地对话,好似初次见面时的隔网而立,揣摩和审视对方心思;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现在的他们端着成年男子到死才能放下的架子,小心翼翼地推进对话,斤斤计较每一处细微的得失。

忍足没想到迹部会任景明继续找他,更没料到迹部会在平安夜主动请他出来喝酒。那晚迹部在酒桌上失态了,那颗金色的脑袋离他的肩头咫尺之遥,用沉默控诉着过去这些年他的人间蒸发。他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想把迹部拉入怀里,紧紧拥抱他,给他把这些苦水都控干了,他替他兜着。他早就一无所有了,这个残酷的世界还要当着他的面炫耀如何亲手苛待玩弄本由自己一手成就的、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宝吗?

他最终没有恣情任性地这么做——只是轻轻拍着迹部的背,尽自己所能帮助他平静下来。

平安夜后,迹部憋屈的样子缠住了忍足。他开始反思,这究竟是上天赐予他的新一轮折磨,还是施舍予他最后一次自救的机会。他心爱的人终于被命运推回他的面前,尽管伤痕累累。他想回到他身边,分担他的喜怒哀乐,好好照顾他,同时也依赖他。


但每当他脑海里闪现旧事的画面,他又开始举旗不定。姐姐在姐夫被宣告死亡后五分钟内在住院部中庭仰天怒号满面悲愤继而昏倒在地、教授形同枯槁地躺在隔离ICU内用已球结膜水肿的浑浊老眼捅入他心的刻骨怨毒、同事私底下的闲言碎语……迹部还是原来的迹部,他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现在的他真的仍有陪在迹部身边的资格吗?忍足无法给出答案,疲倦地阖上眼皮。

“我要亲手了结,”朦胧中他脑中重现了姐姐异常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家里聚麀家外害人的一对禽兽,再算上源头那只金丝雀儿,要陪过去就一个都不能少。光他那条老命还不够抵债的呢。”

他好像睡了过去,晕眩感笼罩了他。迷迷糊糊地,他听到异动的响声由远及近,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忍足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把脸埋进靠枕里。然而声音更近了,一只手贴上了他的头发,轻轻摩擦着他的鬓角。

是在做梦吗?忍足记得梦到过类似的场景。那是外甥女出事不久后,梦魇在夜晚再次降临,他浑身发冷,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然后他感到迹部的气息,迹部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安慰他不要紧,还有他呢。忍足转过身,脑袋抵着迹部胸口,双手绕到背后,握住他的肩胛骨。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要再放开我,他几近乞求。他记得当时他答应了,两人的四肢交缠在一起,像终于有所着落。次日清晨,他泪流满面地醒来,身边却空无一物。

所以一定是梦吧,忍足情不自禁地往那只手的掌心里蹭。如果是梦的话,不如干脆于此长眠算了。

……可那声带着叹息的、比以前变低了一些变磁了很多的“侑士”也是梦吗?

忍足猛地睁开眼睛。他看见了面前的迹部,迈着长腿(看人先看腿,他的习惯)来回走动,太过真实到不像是梦。自己最常用的那个登机箱摊开在房间中央,层层叠叠堆满了时下应季衣服和日用品,姐姐全家的合照相框在毛衣底下露出边角。迹部抱着胳膊审视着屋内,又捡起书架上的论文和病历,一股脑尽数丢进行李箱。转头瞧见忍足醒了,他稍稍扬起下巴,算作打招呼。

“迹部?”忍足揉着额角,确认这回不是错觉,“你怎么来了?”

“晚上哄睡了景明,突然想着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藏备用钥匙的方式还是一样老土。”迹部走近忍足,视线移向他身边的泰迪熊,忍足不好意思地把毛绒玩具往枕头后面挪了挪。

迹部挑起眉毛,思忖几秒后错开忍足的身子,一把揪起泰迪熊的耳朵把它准确甩入行李箱残余一丝缝隙。他轻车熟路地合上拉链,将满满当当的箱子立起来,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拍拍双手。

“你这是?”忍足摸起床头的眼镜戴上,目光有些疑惑地问。他的行李箱他的衣物,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打包带走一样。

“替你收拾东西,得好好感谢我啊。”迹部的回答让忍足更加迷茫,他却没留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迹部一把把忍足拉下床,给他套上件大衣外套。他抓起忍足的手拽着他整条胳膊往外走,一如既往地强硬不容反抗,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轧出吱呀声。

“有什么东西落下也别急,你只要说得出我家里人就找得到。”

忍足仍旧不明所以,条件反射地点点头。睡意朦胧的大脑运转缓慢,尚未完全弄清楚状况。他只知道迹部要带他走,他自然不会拒绝。迹部握着他手的掌心潮湿,本该粘腻得不舒服,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那场初见时的比赛结束后,他在夕阳里第一次握上那双手,两人长期握拍而来的茧在汗渍里撞在一起。那个少年张扬地笑着,落日余晖跳跃在他的金发,忍足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他们后来经常去街头网球场组队双打,配合默契步调一致,赢球后他们总是相互击掌,偶尔他会将他的手举过头顶,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好像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还有那些包场的电影院里,他看着荧幕里的痴男怨女上演悲欢离合的戏码,情感强烈共鸣,纸巾抽了快半盒,迹部无可奈何地覆上他的手背,用关爱智障从我做起的眼神悲悯看他。他们就这么相互吸引,渐渐走近彼此,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段回忆。

我们要去哪儿,恍惚中他终于记起开口问。

“回家。”迹部转过头,看着忍足的眼睛,一副坚决的表情。

他把忍足一把推进车里,并排坐在后座,命令司机开车回家。迹部松开握了一路的忍足的手,但几乎在瞬时,忍足反握住他的手,五指挤进他的指缝,用力收紧了。迹部诧异地抬起眼,忍足没有说话,低垂脑袋的侧影映在车窗玻璃上。迹部捏了捏他的手,任由他抓着自己。

引擎发动的轰鸣声中,迹部动了动嘴角,“搬进我家住吧。你喜欢景明不是吗?他也喜欢你,每天惦记着要找你,你过来就算是帮我个忙。我家离你们医院不远,上下班有可舒服补觉的车接送你,晚上碰到紧急手术大不了调直升机。”

“睡小姑娘的公主床,就算你是儿科医生就算你是她亲舅舅法律上的爹,看着也像一恋童癖。还嫌风评被害不够啊?”迹部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说,“别再这么一个人守着一盏孤灯地过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忍足沉静地咽了咽。他想回应些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些着急地,他更紧地抓住了迹部的手,向他传递讯息。

“可以想见你迄今为止空了多少个晚上,”迹部干脆地下了明智的判断,“你甚至也不受男人欢迎吗?稍微寂寞了点吧。”

正要认真地感动一下终于又被小景吐槽了的忍足差点没被这两句自己曾经用来噎死谦也的话反噎死。车内打了暖气,热量辐射在身上,舒缓的车载音乐里,睡意重新涌上来,眼皮开始打架。忍足渐渐不能分辨出梦境和现实,开始疑神疑鬼醒来是否又剩无牵无挂的孤身一人,唯有冰凉的被单裹挟着他。他只能孤注一掷地抓着迹部的手,以此确认还有他在身边。

先好好补一小觉吧,看这路况还得有一会儿,他突然听到迹部说,我跑不了。

窗外的街景飞速向后倒退,多年来忍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此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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